一
妙华法师又要出书了。法师多产,以诗画结集尚属首次。恭贺!未想法师打来电话命我写序。天哪,法师难我。
不怕读者笑话,这里兜兜自己的底。本人学养浅陋,对佛学更是浅陋得老实不敢张嘴,哪里够格给法师的禅诗禅画作序?说来惭愧,从小到大,环境的原因,宣传教育的原因,文化大革命的原因,当然主要还是自身的原因,结识法师之前,我对佛教可以说一无所知。进过的省内庙宇不过“到此一游”的曲阜孔庙、泰山碧霞祠和博山碧霞元君祠而已,这些或儒教或道教均非佛门之地。即便如此,生活中跟佛教相关的东西也是无处不在的,譬如种种版本的《西游记》图书、动画片、影视剧等等,唐僧、悟空、八戒、沙僧师徒四个西天取经的故事,不是最明晓生动的佛教释义吗?可惜我一直当神话读了,以为唐僧就是姓唐名僧呢,压根儿不晓得史上真有这么一位不畏千辛万苦途经上百国域往返五万余里西去天竺求取佛经的大唐高僧,这位历十七年求取真经六百余部再历十九年翻译佛经千余卷的伟大唐僧,其法名玄奘。尤其惭愧的是,对于庙殿之上、闾里民间到处可见的佛陀塑像,我亦以为是古代先民为祈求平安和收成所造的一尊神像,不知道这还是一尊外国神,更不知道两千六五年前古印度释迦牟尼王子觉悟成佛的历史。有言不知不为过,不,愚昧无知至此,罪过罪过!而蒙昧如我,非我个例,乃一代人的悲哀。阿弥陀佛!
再说我也不懂诗画,不敢对法师不懂装懂。
愁了一段日子,忽一日问自己:撇开诗画集,写写这个作诗作画的和尚如何?于是解放了自己。
二
妙笔生花色异空,
华章叠彩坐禅功。
法无定法吃茶去,
师古开今兰竹风。
我还一字未写呢,丈夫给法师的贺诗已经作出。正好,我把它放在这里,一是表达他对法师新作《洗心禅诗禅画》的祝贺,再是事情还真得从他说起。华章叠彩坐禅功。
法无定法吃茶去,
师古开今兰竹风。
我是随着丈夫结识妙华法师的。丈夫老毕,教师,兴趣爱好广泛,读书、篆刻、书法、文学、摄影、体育、旅游、艺术鉴赏等等,比我丰富多彩。爱好再多,读书居首,他的阅读也远比我丰富。读得多了杂了,自然会进入一些领域,必然会与一些经典文化相遇,比如宗教,宗教中的佛教等。他读佛,我不解,他就告诉我:佛教,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传入中国两千年啦。两千年源远流长,它与本土的儒教道教相互渗透补充,早已融入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难分难解。所以,儒释道是我们传统文化的重要源头,不可不读。我头一次听说佛教是文化不是迷信,打小所受教育可不是这样的。
他读佛经,《心经》、《金刚经》、《吉祥经》、《六祖坛经》等,还用毛笔录为书法作品,悬挂在家里。兴趣爱好的提升进步,需要有人答疑解惑,需要与人切磋交流。他就留心:谁有僧人朋友?谁能帮我引荐?就这样,众里寻他,他出现了,他就是妙华法师。这大概是十年前的事吧。
法师给老毕带来惊喜。佛学上的点拨就不用说了,更喜法师也是个兴趣爱好颇为广泛的人,其广其泛与老毕所痴所迷基本相合。于是他俩一见如故,都觉缘分不浅,很快就玩到一起。就说石头吧,老毕酷爱印石篆刻,几十年操刀不辍,过手过刀的青田石、昌化石、寿山石、巴林石以及种种杂石少说也有七八千方。他石上刀耕,故号凸凹。刻石研石爱石藏石,爱屋及乌之故,他对石头家族的其他品类也喜爱有加,像砚石、玉石、赏石等等。偏偏妙华法师也是个石痴!老毕喜欢的他都喜欢,情有独钟是砚石。有阵子,我们每次去他家,他都要请我们到楼上佛堂赏砚,端砚、歙砚、洮砚、澄砚、鲁砚,大的小的,古代的现代的,精雕的原石的,差不多上百方吧。法师讲经说法云游四方,四方的砚石便随他而归荟萃佛堂。有一回,他拿了巴掌大一方紫红色砚台给我们看,这砚厚如锅饼,紫若葡萄,观之天然无雕,掂之沉密欲坠,抚之爽腻温润。真是少见呢,小巧精致,古朴蕴藉,而且色泽华贵。“你们看着啊——”,法师说着朝砚池哈一口气,嘿!池底儿竟湿湿的似有墨汁润出,拿毛笔蘸蘸,真就写出字来!法师颇为得意,说这是一方宋朝古砚,乃端砚中的上品紫端,古时官员外出携它在身,行旅中遇急事要写点什么,掏出它哈口气,池底的渗墨积墨即化为墨汁,挥笔可就,得心应手,方便得很。
我觉得神奇,接过来细瞧,就听法师说:“田老师,您把它贴到脸上试试。”我贴了,“是不是柔柔润润的跟小娃娃脸似的?”我乐啦,砚石可爱,这个爱石的和尚更可爱!
关于石头,他俩还有奇事儿呢。写字画画的人有一样东西离不了,那就是印章。有那么一两年,老毕和法师常在一起写写画画。法师那会儿主攻竹兰,每画出满意之作总要听听老毕的品评,还常常口占一诗让老毕题写到画上,最后盖章完活儿。一般的,书画家怎也有个十几二十方印章,名章号印是必须的,此外还会根据作品内容、意趣、尺幅等,选盖相应印文的闲章。但不是每方闲章的印文都与作品相关相契,有些看似无关,却是作者生活态度、艺术个性、精神境界的宣示,像徐悲鸿的“一尘不染”、“壮夫所为”;齐白石的“要知天道酬勤”、“夺得天工”;潘天寿的“宠为下”、“一味霸悍”等等。那时,老毕给法师刻过三方名印,闲章不曾。2008年春末某夜,老毕做一梦,梦里还是跟法师一起作画。法师一幅清竹画就,盖罢名印该盖闲章了,可是翻看了印盒里所有的闲章,却没有想要盖上去的那一方。法师说:“毕老师,给我刻一方长条闲章吧。”“好啊,什么印文?”梦醒。老毕坐起来寻思这梦,解不出。再无睡意,索性到楼上书房写字去,这光景也就凌晨四点来钟。他顺手打开手机,随即短信铃响,谁这么早发短信啊?拿过手机,咦?奇啦,妙华法师三点多发来的!读信,更觉奇得不可思议:“毕老师,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要给我刻一长条闲章,我说好啊。他问印文,我脱口而出:天心高鉴。醒来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老毕惊得昏头涨脑,听见我起床,咚咚咚跑下来给我说梦,并将法师的短信念出来。我也惊得张口结舌,好高妙的四个字,好奇巧的两个梦!眼前这家伙若非老毕,我怎么会相信呢?这不痴人说梦嘛。我俩怔怔的不知所以,要不是大早晨的,老毕会给法师打电话的。我们知道法师有晨起写作的习惯,不打扰他。每天清晨,佛堂里燃香敬佛、诵经打坐的晨课完毕,法师便沉入写作。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天天一年年的晨光里,他写出了《金刚经新说》、《六祖慧能说》、《启悟本心》、《金刚之智》等多部著述,每有新书出版必赠我们。老毕似想起什么,急急上楼,直到吃早饭才下来,手里拿了刚刚刻就的一方印和钤盖了此印的宣纸小条。我瞧了,青田石,竖条,朱文:天心高鉴。
当天,法师又约老毕等朋友作画。一见面,老毕就说“我也做了个梦......”讲完,就将那方“天心高鉴”递给法师。大家听了无不惊奇,都说这梦这印文禅机禅意,耐人寻味。法师更是惊喜不已,直说“有意思有意思”。他问老毕问大家:“有天心高鉴这个词儿吗?”没有,都说没有。“是呀,我也想不起有这词儿,梦里却清清楚楚说出来。更有意思的是毕老师也做了这个梦,奇巧不奇巧?”法师心爱这方“天心高鉴”,当日所画都盖上了它。
过了段日子,法师请我们去他家看样东西。哦,竟是文怀沙老先生手书的篆隶横幅“天心高鉴”,好有味道呀!真可谓人书俱老,风神超迈。法师喜欢,请老毕拿去精裱装框。不久,它即端悬佛堂,与主人朝夕相伴。
梦中得印,既浅又深,浅可意会,深意无穷。
三
也许有读者不明白,僧人应该住庙呀,这位妙华法师怎么常住家里?无他,只因家有生病的老母。1996年,糖尿病致老母足趾溃而不愈,医生说若恶化下去将烂脚烂腿,最后的办法惟有截肢。不,法师不能坐看母亲落得如此晚景。他在淄博为母亲买了房子,将母亲从遥远的新疆接来治疗。其时,他尚在北京广济寺内中国佛教协会供职。2003年母亲难以自理了,他即辞去佛协诸务,作别寄身修行十四载的广济寺,回淄亲奉老母。在他心里,母亲亦佛,至亲至爱的世间佛。出家十六年的儿子回到身边,老母欢喜无比,身心俱安颐享天年。托老母的福,我们成为法师家的常客。一般是法师给老毕短信,来喝茶、来吃面、来拿书、来赏石等等,我们得信即去。而我们并非乐意串门的人,法师家例外。也没想过为什么,现在想想应该是快乐。
法师家里有快乐。病榻上一老人,佛堂里一和尚,有什么快乐可言?有啊,有的。法师自称“五友和尚”,禅友、茶友、藏友、诗画友、球友是也。那么,他的家可谓五友俱乐部了。人无癖不可交,无癖之人多无趣。一群有着多重癖好的家伙凑成堆儿,臭味相投其乐无穷。一本书,一幅画,一副楹联,一块石头,哪样东西都能聊半天,那才叫“气氛热烈”呢。往往,你淘一宝贝,这个说假那个断真,争辩讨论七嘴八舌,增智掌眼人人获益;常常,他口占一联,有的叫好有的晃脑,你一言我一语,改词儿换字儿便是好联。这伙人工作不搭界,生活无牵扯,所聊话题撇开职场说开去,跟场内得失升降明争暗斗拉关系找靠山无关,与场外物价房价孩子考学老婆炒股无关,故而不沉重不闹心不纠结,本已够烦够累,到法师家就是找乐儿来啦。卸了面具放下包袱,大伙盘腿坐蒲团,一杯一杯功夫茶,嘻嘻哈哈扯闲篇儿,闲篇儿不闲篇篇都是乐儿。法师呢?这位俱乐部掌门人乐乐呵呵眉里眼里都是笑,活似一尊弥勒佛。他一边给围坐一圈儿的五友们洗茶沏茶倒茶递茶,一边随大伙插科打诨、调侃、无厘头。这还是那个信众面前庄严讲经、慈悲开示的大和尚吗?是呀,和尚也有职场内外嘛。
法师心中有快乐。法师总是微笑示人,没见他愁眉不展什么样儿。随着慧增岁长,笑眯眯愈发慈眉善目可亲可敬。难道和尚就没有不开心的事吗?哪里!空门非空,他跟我们一样,不如意事常八九,他若幸运儿,还能是今天的妙华法师吗?他曾是少尉军官,曾是崭露头角的文学青年,曾受过高等教育做过中学教师,凡他做的都出类拔萃做到最好。即使做了和尚,也是几年时间即由海边一寺庙的沙弥做到中国佛教协会的部门负责人,深得时任会长赵朴初先生的赏识与信赖……俱往矣,他都选择了离去。只因不快乐,长痛不如短痛。相类的得意与失意谁没经历过?这样那样的痛苦谁没承受过?执着其中烦恼不尽,不舍不得换个活法,自由拥抱你,你拥抱快乐。
法师有放弃更有担当。一个出家人,独自为母亲养老送终,这在僧界并不多见。父亲走得早,母亲辛劳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女呀。淄博,非故乡亦非成长、工作、庙居之地,他只是在淄博教育学院读了两年书而已。母子相依为命,在这座城市里一个名叫莲池的城中村一住就是十四春秋。孤苦吗?寂寞吗?不,不不。一直都有弟子信众、同学朋友来帮助照料老母,有喊大姨大娘,有喊大姐奶奶,男女老少自发地轮班住到家里来,采买淘做,一日三餐老人想吃啥做啥,饭后推老人晒太阳看风景,晚上陪老人看电视拉家常。即便法师应邀外出讲经半月二十天,大伙看护老母看户家院,一切照常。这样的日子可是不短哪,一年一年十多年!大伙把老太太伺候得干干净净、妥妥贴贴,身上没生褥疮,溃趾没再恶化,连医生都称奇说少见。我们每次去,老太太总是乐呵呵的,能跟我们聊半天。饱经苦难的母亲苦尽甘来安享晚年,法师的快乐自不待言。
人们为什么能够亲人般地照料一和尚的母亲?因为这和尚庙里诵念佛经,庙外践行佛法,洞悉社会了解众生,以“人生佛教、科学佛教”的信念将佛学广授信众,利益众生,成就众生。他秉持出家而不厌世、出世不忘救世的大乘佛教精神,走到哪里哪里为家,启德启智广结佛缘,扫尘除垢唤醒慧根。他积极,开朗,阳光,不故作高深,不神秘不隔膜不冷漠,慈悲为怀来者不拒,护法佛教学以致用。为了使更多的人快乐起来,使人们相信“烦恼无根”,他把那些化苦为乐、离苦得乐的故事写成书,比如《换个想法》、《换个活法》、《人生的智慧》、《人生的解脱》等等,予人以快乐的钥匙,度人至精神的彼岸。善缘感召,涌泉相报,那些经法师点拨解除了烦恼与痛苦的人们,自然而然来到法师身边来到老母身边,自觉自愿助一臂之力为法师分忧解难。法师在生活中言传身教道德文章,亲近者在其身边认识佛教感受佛教,大多虔诚拜师皈依佛门。人们觉悟了,悟到生命的真谛;人们超脱了,不再跟自己跟亲人跟他人较劲。这些我都亲眼所见,亲见一因赌徒丈夫而“心死”的女人重获新生。这就是快乐。快乐的地方,人们乐意走进;快乐的人,人们乐意接近。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呜呼!2010年老母远行矣,享年八十。送走母亲,没了牵挂,法师亦行远云游去也。惜哉!莲池村那个快乐的家成为记忆。出家人四海为家,何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就是法师向往的生活?芒鞋袈裟,浪迹天涯,一边念佛研佛学无止境,一边读经典读山水读社会读众生,同时还写书讲经弘法利生,作诗作画抒发性情,好一个得大自在的和尚!
法师做了长沙洗心寺的首座,我们约一年不见了。每每想起,怅然若失。人就是这样,常在一起觉不出什么,分开了才觉出些不一样,甚至觉出我们自己也有些不一样了。什么?喧嚣浮躁中的宁静安然,名利场上的超脱淡然,少了贪嗔痴的舒心畅然。哦,天宽地广,豁然开朗。过去很是执着很是计较的一些事,不知什么时候不那么在意了,无所谓。这些与妙华法师有关吗?也许吧。那句古语怎么说的?处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之同化矣。
真好,交一和尚做朋友。
田岚 2012年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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